类型:都市生活
作者:安元奇
主角:安元奇莲莲
安珵离京有两个月了。
按照时辰,此刻他应该已经迎娶李家小姐了。
我也有一件嫁衣,鲜红耀眼。
是我十六岁与他定情之后,自己亲手绣的。
谁会相信呢,骄傲高贵的长公主,拿惯了剑,竟然也会学做针线功夫,为自己绣嫁衣。
我的手扎了很多针眼,宫里的绣娘跪了一地,纷纷要为我代劳。
我不许,民间不是有个说法,女子穿上亲手所绣的嫁衣,会与夫君长长久久,日子红火。
十六岁绣的嫁衣,到了如今,我已经二十岁了。
而安珵,此刻正在安阳,娶他刚满十六岁的新娘。
我的嫁衣,料子用得甚是名贵,如今穿上,还是那么鲜艳好看。
今晚月色真好,流泻千里,也撒在公主府每个角落。
四年前西北大营,我恍惚记得也是这样的夜晚,我穿了女装,站在安珵面前,明明脸红,却故作镇定。
他的眼睛那样亮,就这么深深地望着我,溢满惊喜与柔情。
「阿衡,你竟是女儿身?」
那时,他只知我名唤白衡,是京卫戍白提督家的公子。
白家,是我外祖舅家。
我确信他是喜欢我的,眼睛不会骗人。
可是,如今他娶了别人,那姑娘十六岁,如我定情于他的年龄。
公主府那么大,我穿着嫁衣,举着酒杯,脚步已然踉跄,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。
侍从紧随其后,个个紧张兮兮,陈内官提心吊胆:「哎哟,我的殿下,您慢一点,小心一点。」
我站在檐下雕栏上,风吹得很舒服,我的酒杯却空了。
然后我伸出了手,示意陈内官倒酒。
陈内官哭丧着脸,不肯再倒:「殿下,您醉了,咱们回去歇着吧,老奴扶您下来。」
「放肆。」
我不开心了,低笑一声:「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,安珵大婚,可喜可贺,我该为他举杯痛饮。」
曾有人问我,堂堂一国公主,蹉跎等待,放低身价,值吗?
他们怎会知道,值啊。
我见过他手持长枪,鲜衣怒马,意气风发。
他斩敌马下,伸手捞起地上的我,救我于危难之际,神情坚毅。
我也见过西北狂沙,万里荒漠,他率骑兵飞驰,那道影子威风凛凛,势如破竹。
最好看的还是他站在城墙堡垒高处,望着我笑,伸出手:「阿衡,上来,这里看得到沙丘日落。」
这些种种,那个十六岁的女孩,永远没机会看到。
我比她幸运,我见过他最好的时光。
…………
我喝多了,从雕栏上掉了下来。
有人接住了我,将我抱了起来。
是那个问我「值吗」的男人,裴月。
他抱着我往回走,一步一步,脚步缓慢。
陈内官他们紧跟其后,我听到他们在谢他:「裴月啊,你可算来了,殿下今天喝了太多酒,拦都拦不住。」
裴月笑了一声,却是低头对我道:「殿下今天喝的什么酒?」
我眼神茫然地看着他,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:「好像是,东阳酒。」
「唔,不错,上次是杜康,这次是东阳,殿下知道吸取教训。」
他的声音那么轻柔,轻飘飘的,让我想起上一次醉酒的惨痛。
是安珵婉拒天子赐婚那日,公主的尊严支离破碎。
我喝了很多酒,杜康很烈,醉得一塌糊涂,然后我在府里练剑,割伤了手臂。
我发誓不是故意的,喝多了而已。
可是公主府乱成一团,陈内官拍着大腿呼天喊地:「快请太医!快啊!公主要自戕,快来人呐……」
事情闹得沸沸扬扬,尽管我如何解释是醉得厉害,无心之举,皇兄仍是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。
他说:「皇室公主,怎可如此荒唐,为了一个安珵连性命也不要了?朕的妹妹真是出息得很!」
我不说话,安静地挨训,训完之后,他又长叹一声,无奈道:「和静啊,皇兄知道你委屈,若是旁人拒婚,朕有的是法子治他,摘了他的脑袋也不过分,可是你知道,安珵不行。」
安珵拒婚的理由堂堂正正,儒学大家赞他守信,皇家也是要尊礼法的,焉能责怪于他。
更重要的是,皇兄说:「和静,你可还记得怀纯公主?」
记忆里那眉眼带笑的小姑姑,拿着拨浪鼓哄我们玩儿,童心大发地陪我们捉迷藏,还会踢毽子,动作灵活。
她是父皇的亲妹妹,被送出去和亲的时候,才十四岁。
水土不服,死于蛮夷他乡,享年十五岁。
我知道皇兄想说什么了。
一个皇室公主的命运,要看她生于怎样的朝代。
皇祖父在位时,外族侵略战争,久持不下,双方伤亡惨重。
迫不得已,送出了怀纯公主和亲。
我比她幸运,她死时才十五岁,而我二十了,依旧是身份无比尊贵,高高在上的长公主。
因安珵拼死反抗,不愿认输,方天戟穿刺他的肩骨,血顺着铠甲往下淌,全然浸透。
那一战,他险些丧命,终将蛮夷赤剌族首领斩杀于西北荒漠。
自此,游牧六部散了盘,大大小小又打了几场,终被驱赶。
我朝公主,再也不用送出去和亲。
他眉骨至耳颊处的那道疤,便是当时留下的。
皇兄说:「罢了和静,放过安珵吧。」
放过他吧,他也曾为你拼尽全力,杀出一条血路。
放过他吧,没有安珵,何来今日高贵的和静长公主。
放过他吧,他只是遵父母之命娶了有婚约的女子。
…………
我知道啊,正因为我知道这些,才那么地难以释怀。
我记得他被血染透的模样,手握那杆红缨长枪,跪倒在地。
他不肯娶我,但谁都没资格说他半句不好。
虽然我也曾愤怒、怨恨,但那些在裴月只言片语的瓦解下,全然殆尽。
我说:「我恨安珵,他负了我。」
裴月说:「安将军心意明了,殿下装傻罢了,算不得辜负。」
我几近捏碎了酒杯,绝望又疯癫:「怎么不算辜负!已经装在心里的人,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,纵然有千般理由,也不可以变心!」
「为何不能变心?」
裴月静静地看着我:「情爱之事,于殿下是至死方休,于安将军不是,殿下虽高高在上,焉能左右人心?」
「故人心意变,纠缠不下只恐让人厌倦,放手不好吗,还安将军自在。」
他的话,说出来那般伤人,我红了眼睛,起身拔剑,架在他脖子上。
「裴月,你放肆!」
他却不怕,饮了杯中酒,笑了一声:「殿下若是开心,那便杀了我吧。」
我扔了手里的剑,眼中泛起潮湿之气,声音冷了下来。
「你走吧,今后不要再来公主府了。」
…………
安珵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京了。
皇兄又在给我挑选驸马,无一例外,送到公主府的名册被我烧了。
安珵回来之后,我时常入宫,因我知道,在宫里见到他的几率最大。
但我没再见过他,哪怕他每日在宫里觐见出入。
他不愿见我。
但没关系,我可以见他夫人。
听闻他们夫妻新婚宴尔,感情甚好,我比任何人都想看看将军夫人长什么样子。
宫宴那日,我见到了。
不算惊艳,但长得温温柔柔,乖巧可人,小白花似的。
看着很是知书达理,不卑不亢,规规矩矩。
但到底是没见过世面,郡主故意揪她出来对词,她有些紧张,思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下笔。
我帮了她,因为那首诗是安珵在西北大营时写的,我曾经也做过一首对词来配。
我与安珵能留下的东西不多,私心里,不想她来染指。
但我没想到,安珵护她至此。
我前脚对了词,后脚他便派人将我从前写的那首诗送还到公主府。
他是在与我划清界限,泾渭分明。
他知道的,我还没放下。
那晚我又饮酒了,我心里太痛了,痛得无法入睡,唯有醉酒,方能缓解。
半醉半醒,恍恍惚惚之间,又是裴月过来,将我抱回了屋。
我呜咽着缩在他怀里,披头散发,狼狈不堪。
裴月啊,都说了让你不要再来公主府了,你怎么又来了?
你告诉我,怎么才能放下安珵,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。
裴月将我放在床上,帮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,眼中情绪流转,晦暗不明。
我第一次握住他的手,我说:「裴月,别走,我好怕。」
他笑了,温声道:「好,殿下睡吧,乖。」
我闭上眼睛,握着他的手,如同握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恍惚记得幼时,他还是裴尚书家的公子,在宫里给诸位皇子做伴读,小小年纪,穿月白色的锦缎,玉冠束发,眉眼精致,秀致佳绝。
他的书读得比皇子们还好,太傅总是夸他。
而我一向不喜读书,也不喜太傅。
我与他交集不深,他仅大了我半岁,面上见了称呼一声「裴月哥哥」,再无他话。
直到梁王兄出事,裴尚书家被牵连,我便再也没在宫里见过他。
那时我才五岁,转而就将他忘之脑后了。
再次相见,已经隔了十年。
他是聊斋清馆的台柱子,不出意外的话,他腰上烙了一个「奴」字。
清馆那种地方,鱼龙混杂,污浊不堪,但他一身白衣,眉眼温良,看上去那么干净。
我是在街上无意之中遇到他的。
那时我骑了一匹烈马,带了一队人马从长安大街出城。
官兵开道,我骑得飞快,突然横空跑出来一个孩子。
那种速度下,躲藏不及,是他不顾性命地上前,救了那孩子一命。
但他被我的马伤到了。
而我急着出城,未做停留,仅是用手指了指他。
我这一指,再次回京已是半年之后,陈内官将他调查得明明白白。
裴尚书幼子,皇子伴读,幼时玩伴。
潜意识里,我同情他,但是并不想去清馆看他。
清馆那种地方,达官贵人的享乐之所,纵情酒色的肮脏之地。
但我还是去了,我不喜欢亏欠别人。
那一年我与他皆是十六岁,我在着手绣嫁衣,他在清馆身陷囹圄。
我对他是不错的,皇兄登基后,已为梁王兄平反,我给了他一块令牌,告诉他可以给他安排别的去处。
可是他拒绝了,他神情淡淡地告诉我:「殿下,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,能去哪儿呢?我这样的身份,焉能指望有别的出路?」
他说得对,他从来都是这般清醒。
腰间那个「奴」字,注定了他这一生都是卑贱的奴隶,无关何时何处,桎梏如影随形。
我同情他,叮嘱了他若是遇到难处,尽可来找我,他只是笑笑。
我知道他不会来的,但离开之前,我还是找了清馆的主事,丢给他一枚金叶子。
主事人精似的,哈腰点头。
那枚金叶子,乃工部所造,皇家御赐之物。
人人盛传清馆的裴月公子,皎如明月,人间惊鸿,被贵人看重,不可亵渎。
我没去看过他,我也知道他不屑于我去看他。
甚至我那些多余的做法,他也是不甚在意的。
风月场所摸爬滚打多年,其实他并不需要我的庇护。
我以为我们之间再无交集。
可是后来安珵与我渐行渐远,我的一腔热情一次次被泼灭。
安珵说:「公主回京吧,西北荒凉之地,不宜久留。」
我愣怔,半晌才轻声道:「可是回京之后,我就见不到你了。」
夕阳西下,余晖映在他身上,镀上一层霞光,那般美好。
可他缓缓开口:「公主回京之后,择婿嫁人吧,只当从未认识过臣。」
他从前唤我「阿衡」,不知从何时起,他越来越恭顺,疏离到君臣有别。
我说:「安珵,你给我一句解释,为何要我嫁人?你明知即便我嫁人,也只想嫁给你的。」
他沉默了下,最后给出的解释是:「臣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京,莫要耽搁了公主,罢了吧。」
罢了吧,只当你我从未情定,过去之事,抹掉吧。
他说得真轻松,我笑了两声,倔强地看着他:「既是这样,我等你。」
如今想来,安珵放弃我的决心如此之大,裴月说得对,是我执迷不悟,不肯面对现实。
回京之后,给他写了那么多信,他从未回过。
我学会了借酒消愁,有时喝得无聊,会去清馆找裴月一起喝。
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安静听我哭诉,听我发泄一通,然后叹息一声。
「殿下这是何苦,世间万般无奈,若人人都有殿下这样的执念,安能圆满。」
他总是在替安珵说话,我不爱听了。
后来我不去清馆了,我在公主府自己喝。
喝着喝着,有时就耍起了酒疯,还有喝多病倒的时候。
我病了好几日,陈内官劝不动我吃药,裴月第一次上门。
他有公主府的令牌,可他从没来过。
有了第一次,便有了第二次,每次陈内官见我酗酒,总会差人去请他。
我曾经以为,我肯给他这个面子是因为幼时那点不多的情谊,但后来渐渐又明白,不是那样,因为裴月懂我。
京内人人盛传,安珵极宠他的妻。
那些恩爱宠溺之事,传到我耳中,无比嘲讽。
我隐约觉得,自己快疯了。
那晚我握着裴月的手,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。
「裴月,你也同安珵一样吗,若你是安珵,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吗?」
裴月沉默了,但他望向我的眼神幽深得见不到底,半晌,他说:「殿下错了,你心里有安将军,他才有得选。」
我没有看懂他眼中的情绪,只是呆愣愣道:「可是他没有选我,他恨我们……」
裴月伸手捂住了我的嘴,皱了眉头:「殿下醉了,莫说胡话。」
我浑身一颤,对上他漆黑的眸子,脸色苍白地点了头:「是,我醉了。」
那个念头,从不会有人敢说出口,我们是谁?是皇室,是朝廷。
皇家天威,赋予在任何人身上,无论好坏都是恩赐。
这个道理,我是在遇到裴月之后才明白的。
没有他,我永远不会知道安珵的其他想法。
他总是替安珵说话,大概也是感同身受吧。
我握住了他的手,我说:「裴月,你还没回答我,你也会跟安珵做一样的选择吗?」
他笑了,声音轻柔:「我说了殿下,我不是安将军,我没得选。」
七月初七,乞巧节。
我在城内玉燕楼见到了安珵,和他的夫人。
我竟不知从何时起,安珵对我充满戒备。
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那女子的手,他还说:「公主觉得味道变了,不妨试试别家茶饼,何必非要吃他们家的?」
我险些落泪,在他面前,我一贯如此低微。
离开之后,城内街道热闹,湖畔很多人在放许愿船。
我站在那儿寂静无声,裴月上前为我披上披风,道:「殿下要不要放一盏船?」
我摇了摇头,我说:「我没有愿望,若非要说一个出来,我此刻想摧毁安珵,把他丢进护城河。」
轻微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话,闲话家常一般。
裴月笑了,他望着我,像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。
「殿下只会黯然神伤,独舔伤口,我不信。」
但说完,他握住了我的手,没有说话,径直穿过人群去摊位上拿了一只许愿船。
然后他在船上写了一句话——愿安珵今晚泡在护城河,无法上岸。
裴月拿着那只船,弯身轻放进湖里,推动上前,回头冲我一笑:「许个愿,总是好的。」
天上一轮明月,人间湖畔繁闹。
他神情认真,无比虔诚,我忍不住笑了。